孙承宗今年也是五十几的人了,又素来位居清要之职,便是那与东林势同水火的内阁首辅方从哲,明里,也对他客客气气的。
他何曾经历过被一个后宫嫔妃当着皇帝训斥的场面。
孙承宗一时不知如何去接李选侍的质问,郑海珠已从桌案边转过身来,面向张扬跋扈的李选侍。
“李娘娘,此地是文华殿,乃庄严端肃、文章焕焕之所!我的助讲卢象升,他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清白士子,说一句储臣亦不为过。娘娘既非御史,也非谏官,更非三法司中人,缘何立于堂堂文华殿中,无凭无据地,就对我大明的储臣如此口出咄咄攻讦之言,还扯上小公主。李娘娘置国朝体面于何地?又置六公主的体面于何地?”
这番话说完,殿中须臾寂静,针落可闻。
孙承宗和王安原本略略躬着的腰,都直了起来,二人难以置信地望向身着讲官红袍的郑海珠。
本以为这郑氏脾性温和冲淡,原来竟是比大明的言官还敢说。
静谧中,最先反应过来的,仍是李选侍。
她前襟起伏,一张美则美矣、但颇见刻薄相的粉面,完全被凶煞之气笼罩。
“郑氏,你,你……”
她将一个“你”字说了五六遍,却斟酌不出机锋毕露又入情入理的上乘言辞,终究还是去求助九五至尊的丈夫。
“万岁爷,这,这还有法度规矩吗?一个跑江湖码头的,竟对大明的内命妇这样不敬!”
“唔,选侍慎言,”朱常洛抬起眼皮,冲李选侍作了个安抚的手势,“郑师傅有六品敕命,还有先帝赏的赐服,不是什么跑码头的。”
天子说着,走到桌案边,瞄一眼船模木块和那些写写画画的纸笺,在椅子上坐了,面上的和颜悦色忽地一敛,对两个儿子道:“今早,小六和伺候她的宫人,扮作内侍,跟着你俩出的慈庆宫,来文华殿听讲,是也不是?”
父亲话音刚落,朱由检就作了恍然大悟状,抢在哥哥前头答道:“啊,原来是此事!”
却即刻又住了嘴。
朱常洛眯了眯眼睛:“说实话。”
朱由检“嗵”地跪下来:“启禀万岁,臣和皇长兄,确实遮掩着小六出了慈庆宫,但六妹妹她,不是为了来文华殿,而是要去御药房。”
“去御药房做甚?”
“呃……万岁爷,先让王公公去御药房将六妹妹寻来吧,她说得更清楚。”
朱常洛皱了皱眉,回身看王安:“这些个孩子,还晓得背后不论是非。”
王安忙道:“奴婢这就去请公主。”
朱常洛看着王安出了殿门,冲朱由检挥挥手:“起来吧,跪个什么劲儿。你瞅你师傅,哪里就动辄软了膝盖,嗓门还比谁都大。”
郑海珠闻言,上来要请罪,朱常洛佯作不耐道:“行了行了,朕算看出来了,但凡穿了我大明的官袍,女子也会横上三分,吃了炮仗一样,何况,你还存了护犊子的心吧?”
又招手让李选侍过来:“选侍来朕身边坐着等,消消气,不要听风就是雨的,当然,朕也知道,你都是因为替朕操心着这些儿女。”
朱常洛说出“听风就是雨”几个字时,瞥向客印月。
客印月虽不可能直视天子,但很肯定,天子目光的方向。
她踏进文华殿前的志在必得,此刻变作了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的惶惑。
好在李选侍坐下后,虽不敢再撒泼,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郑海珠,一时没想起来她这个掀起事端的客嬷嬷似的。
客印月又去偷瞄朱由校,恰见朱由校也朝她望过来,眼神复杂,说是质疑,成色倒还不太足,更像询问。
客印月勉力安慰自己,慌什么,哥儿与自己的情份,这殿中,还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么?
不多时,王安迈着急迫的步子回来了,后头果然跟着六公主朱徽妍和她的宫人秋婉。
朱徽妍进殿后,仿佛被阵势吓住,口呼万岁和李娘娘时,声音都发颤了。
朱常洛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个女儿了。
徽妍的母亲温氏,人如其姓,温静娴雅,活着的时候,其实挺让朱常洛喜欢。被父亲万历皇帝厌恶、始终活得战战兢兢的朱常洛,总觉得到了温氏的屋子里,水深火热的处境,就暂时被隔在了门外。
温氏故去后,徽妍由东李抚养,朱常洛有时想去看看这个长得很像她母亲的可爱女娃,却怕西李疑心自己以此为借口宠信东李,往往作罢。
此刻,见徽妍眉眼间的柔顺真淳之态,越发有温氏的影子,朱常洛心一软,和声问道:“小六告诉爹爹,去御药房作什么?爹爹当着这些翰林学士的外臣保证,不管何故,爹都不会责罚你。”
朱徽妍小小的身形一抖。
她眼角的余光,能看到父亲与李娘娘的左右,各有一粉一红两个人影。
粉色纱衣宫裙的客嬷嬷,红色讲官袍子的郑师傅。
而离她很近的地方,五哥哥一定也在看她,想必在祈祷,自己的妹妹要勇敢,不要怕。
五哥哥的亲娘刘氏,自己的亲娘温氏,与其说是病死的,毋宁说是或者被拷打或者被饿饭后,无药或虚弱而死。
与大哥哥的母亲一样。
年深日久,总有些当年诡计与恶行露出蛛丝马迹,虽然孩子们没有证据,但徽妍愿意相信五哥哥所说,大哥哥的乳母客氏,和西李选侍,就是慈庆宫的两大恶妇。
朱徽妍咬着嘴唇,告诉自己要勇敢。郑师傅那样的外人,都愿意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,自己怎好到了紧要关头做胆小鬼。
朱徽妍于是向着面容甚至有些陌生的天子父亲,开口道:“爹爹,徽妍前几日听客嬷嬷议论,御药房给爹爹用一个叫阿芙蓉的药,令爹爹身子骨受不住。可巧那日五哥说起,他的郑师傅讲到在海上打夷人时,看到夷人也吃阿芙蓉,长得像草果儿似的,确实是毒药。徽妍担心爹爹,就想着,偷偷去御药房,能不能找到草果儿,请五哥带给郑师傅看看,是否阿芙蓉。”
朱徽妍说完最后一句,殿中气氛,与方才郑海珠硬刚李选侍时,一样陷入寂静。
但这寂静,又远比方才更为古怪、复杂。
“阿芙蓉”,这在宫中几乎与“春药”二字画上等号的玩意儿,从只有十岁的小公主口中说出来,不啻一声惊雷。
朱常洛一动不动地坐着,但他近旁,从李选侍到王安,都能感到他的气息越来越粗重。
终于,朱常洛抄起桌上的木制龟船,狠狠地砸在文华殿的青砖地面上。
“砰砰”几声,木片散碎之音,震醒了客印月。
她再无迟滞地跪在地上,颤声呼告道:“万岁爷,万岁爷,奴婢冤枉啊!奴婢何时说过什么阿芙蓉了,这一定是有人借宁德公主殿下之手,污蔑陷害奴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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